□马 德

我的朋友程不二小时候，没少挨他姥爷收拾。大致是，程不二总表现得不靠谱。譬如给猪去打草，打不了几根草就跑回来。姥爷揍他，他辩解说他原本就不是一个为猪打草的人。姥爷怒，喝问他该是什么人。程不二大谈人生理想，说他将来要做大农场主，一切都机械化，鲜嫩的草可以源源不断地从猪嘴边一米见方的地方长出来，无需人工参与，猪只要一伸嘴，便可饕餮开吃盛宴了。姥爷没等他继续胡编下去，突然金刚怒目，指着正陶醉着的程不二，劈面给他一句：“干活去，别瞎扯！”

后来的程不二还是走了实干主义路线，用打草喂肥的猪，供自己上完了大学。若干年后，程不二自我检讨，说自己年轻的时候，像极了东汉的一个少年陈蕃。据说陈蕃十五岁便有“清世之志”，他父亲的朋友薛勤来看他，见“庭宇芜秽”，便问他“何不洒扫以待宾客”。陈蕃回答：“大丈夫处世，当扫除天下，安事一室乎？”很显然，薛勤是“过来人”，他明白一个扫天下的人，必须要从扫一屋开始，坐而论大道，不如奋而做细事。毕竟，空谈容易误己，实干方有未来。

我很喜欢程不二的姥爷。这老爷子有个口头禅，对于不靠谱的人和不靠谱的事，总喜欢用几个字概括：都是瞎扯！

这个世间，有自诩可以一屋不扫而扫天下的人。这样的人，往往容易让人怀疑其扫天下的真实性和可靠性。打个比方，就像家里油瓶倒了不扶的人立志要把国家的事做好，就像连父母都不孝顺的人口口声声要爱你一辈子。

行远自迩，登高自卑。先把小事做好，把切身的事做妥当，才有资格心怀猛志，奔赴山海。古人说，要“笃于行”，用现代的话来说，就是要深耕于专业领域，心无旁骛。我特别赞赏《韩非子·二柄》中的那位韩昭侯。韩昭侯有一次酒醉后睡着了，掌帽官怕他冷，就为他盖上了衣服。韩昭侯醒来后，很高兴，就问近侍，是谁为他盖的衣服。近侍回答说是掌帽官。然后，让人称赞的处理结果来了：韩昭侯对掌帽官和掌衣官都治了罪。掌帽官是因为越职，掌衣官是因为失职。韩非子在这里写道：“非不恶寒也，以为侵官之害甚于寒。”什么意思呢？就是说，不是不担心寒冷，而是认为越权之害超过了寒冷。道理再明白不过，我们不需要滥好人，我们需要各司其职的人。更何况，你这个好人出于何种目的，还不得而知呢。

有一次，我给程不二讲韩昭侯的故事，程不二很激动，说《庄子》中有这么一句话：“庖人虽不治庖，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。”然后再补一句：“该谁的事谁干，什么时候也乱不了。”

是的，我们每个人都是社会链条上的一环，环环相扣，社会才能稳定而有序地向前发展。你跳出自我的链条去帮助别人，看似帮了忙，实则捣了乱，看似高大上，实则假大空。更大的危害是，由于你的所谓作为，导致当事者的不作为。用程不二姥爷的话来说，纯粹瞎扯！

在现实生活中，有一种人，专心干好自己的事情，不滥管他人的事，更不乱管非本专业本领域的事。他们仰望道德，却按规则行事。我们都喜欢这样的人，这种人给人的，是妥帖的靠谱感。

程不二一直喜欢《红楼梦》中的人物——小红，总夸她聪明机灵。他说，这孩子在贾宝玉的手底下只是个烧水喂雀的小丫头。一次，凤姐交代小红办事，完事后，回来向凤姐汇报，小嘴叭叭地一口气说出了好多个奶奶，其中包含着四五档子事，居然说得一点都不乱。乐得凤姐当下就要收她做干女儿，还把她从怡红院要过来，做了自己的丫鬟。你看，这是王熙凤对她的赏识。另外，红学家根据脂批推断，贾府被抄后，去狱神庙探望凤姐和宝玉的，也应该有小红。如果是这样，我觉得《红楼梦》的作者是有用意的——小人物也能办大事。

“一个人，别怕干的事小，做就行了，岁月总会有回响的。”说完这句，程不二不忘学着他姥爷的口吻来一句，“重要的是，别瞎扯。”